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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新版电影《小妇人》看19世纪女性故事的当代重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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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
加拿大华人
时间:
2020-2-19 19:55
标题:
从新版电影《小妇人》看19世纪女性故事的当代重述
在这个狡猾的结局里,经典向当下重新敞开了
——从新版电影《小妇人》看19世纪女性故事的当代重述
刘起
◆路易莎·梅·奥尔科特于1868年出版的小说《小妇人》,在150年之后依然是一部深受喜爱的经典之作,其持久不衰的吸引力,不仅仅来自于某种“甜蜜与光明”的迷人特质(海明威语),也来自这部作品中超越时代的、更复杂与更微妙的女性主题。
◆为什么好莱坞新锐女导演格蕾塔·葛韦格要选择拍摄一部150年前的女性成长小说?或者说,在当下重述这部作品的意义是什么?要选择什么样的叙事方式,才能避免这部改编作品沦为精巧华丽但毫无新意的老古董?
◆格蕾塔·葛韦格以一种轻快、灵动、舒适、精确的叙事方式,通过双线叙事、闪回、开放式结局等现代主义电影手法,呈现出这个故事中更深层的女性意识,通过这一大胆创新但又忠实于作者意图的改编,为经典之作带来了某种当下性与现实感。
晦暗与甜蜜交织的双线叙事
《小妇人》给读者的第一印象是亲切甜美、可爱迷人,几个版本的影视改编作品,无论是凯瑟琳·赫本饰演乔的1933年版、伊丽莎白·泰勒饰演艾米的1949年版,或是薇诺娜·赖德饰演乔的1994年版及2017年BBC迷你剧集,都致力于复现小说的这一公认特质。
之前的所有改编版本,无一例外都遵循原著的叙事结构,按时间顺序讲述马奇家四姐妹从少女到结婚的成长经历,这种单线、顺时叙事结构带有一种稳定、坚实、有条不紊的节奏。
新版《小妇人》彻底打破了这种线性叙事,葛韦格从四姐妹的成年生活切入故事,再通过闪回不断转至少女时代,在当下与过去两个叙事时空之间反复切换跳跃。影片从乔在报社门口的一个压抑的剪影镜头开始,每个人都陷在生活之中踯躅不前,乔在纽约艰难地坚持着写作,梅格在拮据的婚姻中疲惫不堪,艾米在欧洲寻找满意但不一定幸福的婚姻,贝丝则将要走到生命的尽头。
在灰色的现实中,少女时代的金粉记忆一点点浮现出来,那些吵吵嚷嚷的快乐日子,圣诞早餐、舞会、溜冰、滑稽的话剧、腌渍酸橙,是她们渴望回到的、像雪花玻璃球中的世界一样美好的往昔,她们想要在回忆中抓住少女时代的快乐、勇敢、骄傲与野心。
如果说,原著小说与其他改编版本中的年少岁月,有一种稳固、坚实的幸福感,一种童话世界中的唯美,那么,新版中的年少岁月,则成为一种飘忽不定的记忆,美好、轻盈、脆弱但无法握住、随时要溜走。过去、当下两条并行的时间线,通过时间的流逝与回溯,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悲伤。
新版故事的怀旧与记忆,改变了我们熟悉的那个故事的梦幻与甜蜜,这种破坏性的改编,却带来了一种新生的力量——毫无疑问,新的叙事结构让这个故事更加现实、更适合成年人。通过这种全新的、充满活力的改编,葛韦格触及了小说隐藏的核心——女性成长的主题。离开甜美安全的童年时代,向世界敞开,找到自己的道路,这些都是女性解放的一种尝试,也是这个故事超越时代的力量所在。
影像上,导演用不同的影调和镜头运动方式区隔两个时空。少女时代是金色温暖的色调,成年现实则是灰蓝偏冷的色调。
150年前的故事,被仔细地分割与重新组装。两条时间线中的相似场景,通过某种生命叙事的逻辑重新缝合在一起。舞会接舞会、生病接生病、聊天接聊天,虽然是类似的场景,却有了不一样的生命况味。成年后乔在底层酒馆与教授释放自我的跳舞,切至少女时代矜持但雀跃的第一次舞会,再切至艾米为了嫁人这一现实考量参加的冰冷的上层社交舞会。少女时代贝丝从猩红热中恢复过来,接成年后贝丝在病中彻底离开。物是人非场景的并置,带来一种微妙的残酷感,但场景通过音乐和相似剪辑的方式巧妙组合,又带来一种愉悦的形式美。
在两条时间线的这种对话中,创作者发掘了一种记忆与怀旧中的反思性,一种更加复杂、更加深刻的人生经验被呈现出来。少女时代的吉光片羽、那些远山含翠的金粉记忆,正因为永恒失落了,才使人眷恋伤感不已。观众的情绪在快乐与感伤之间来回摇摆,而双重时空的叙事活力正在于此。
更鲜明更自觉的女性意识
除了甜美亲切这一第一印象,《小妇人》之所以能够影响波伏娃、苏珊·桑塔格、埃莱娜·费兰特等女性作家,在于这部作品让读者们意识到,写作变成似乎是每个女孩子都可以做到的一件事。“她们”在成长过程被《小妇人》激励鼓舞,想要成长为乔·马奇一样独立自主、有强烈自我意识的女性。
在对这部经典进行重述的过程中,葛韦格发现了这部作品与当下社会现实更加契合的特质——对于女性自我意识的强调,对女性生活方式多样性的肯定。
终身未婚坚持写作的奥尔科特在150年前,出于观众的阅读期待与时代局限不得不对出版商妥协,写下一个女主角找到真爱的大团圆结局,这多少是某种无奈之举,毕竟乔整本书都在说她希望自己生来是个男孩。她在日记里温和坚定地表明:她的乔应当是终身未婚,精神富足。
在为剧本作准备而研究了大量作者奥尔科特的人生经历后,格蕾塔·葛韦格找到了重述这一故事的方式。于是,新版《小妇人》中的乔不仅是我们熟悉的那个马奇家老二,也融合了作者奥尔科特的自身经历和自我意识。本片中,葛韦格勇敢地表现出了作者想说但却没说出口的话:“我宁愿做一个自由的老处女,自己划独木舟”。影片中的这句台词并没有在小说中出现过,而是出自奥尔科特给姐姐的一封信。
葛韦格通过一个狡猾的开放性结局,在不破坏原著美满快乐结局的同时,讲述了叙事的另一种可能性,乔的另一种选择。
结尾是乔去火车站追教授的浪漫场景,与乔和出版商对于故事结尾以及版税的讨价还价,两条线交叉剪辑在一起。出版商质疑:主角要嫁给谁呢?乔表示她不想主角结婚,主角整本书都在说不想结婚。出版商拒绝了这个结尾,认为好的结尾是能够大卖的浪漫结尾。下一场戏是乔追上教授,在雨伞下表白。然后切到出版商心满意足,认为桥段感人至深,两人继续讨论版税。这种类似叙述诡计的手法,似乎在暗示这个雨伞下的场景不过是乔为出版商虚构的完美结局。但观众尽可以按自己的心意,将其看作是真实的结局。作者在这里耍了个花招,没有说出确定的答案。但我倾向认为,最后乔在玻璃窗外看着自己的书被印制出来的场景,带着无法言说的满足感,一种可以书写自己人生的力量,才是影片真正的结局。我相信这也是奥尔科特在小说中未曾实现的,她让乔在结尾放弃写作选择了结婚,这完全违背了人物的性格。
一方面,葛韦格在影片中借乔与艾米的台词温和地批评了传统的婚姻观念,认为婚姻是一个经济命题,是由金钱堆砌的。但另一方面,她也肯定爱情与婚姻、家庭的价值。乔不希望梅格结婚,希望两个人一起去寻找自己的梦想。梅格坚定但温和地回复:“我想结婚,因为我爱他。仅仅因为我的梦与你不同,并不意味着它们不重要,我愿意工作与奋斗,但是我想跟约翰一起”。梅格对于女性选择与价值观的捍卫,也是女性的一种独立和觉醒,并不存在一种唯一正确的女性独立的方式,应该尊重每个个体实现自我的方式。
同时,对艾米这一人物的重塑,也是影片特别有创造性和力量的地方。很多改编版本中,因为篇幅限制,艾米都被塑造为一个简单、不懂事、有点虚荣的姑娘。对于她跟劳里的爱情,很多改编版本也都一笔带过,完全没有说服力。但在原著中,艾米虽然开始有一点爱慕虚荣,但长大后却成为一个令人尊重的姑娘,也是她把劳里从堕落边缘拉回来。新版《小妇人》中,艾米的自信、叛逆与欲望、野心交织在一起,成为一种坚定的自我意识与强大人格。她对婚姻有着清醒的目标,对物质条件有一定要求。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,女性的境遇并不乐观,在婚姻上其实没什么自主权。女性在那个时代的事业选择也非常有限,不是天才、没有财产,似乎只能选择结婚比较体面。长大后的艾米成熟、清醒、自信、坦诚,虽然坚持自己的婚姻观念,但也为了爱放弃了更好的选择。
可以说,葛韦格像原著作者一样,喜爱并重视书中的每一个人,尊重她们的选择与自我追求,这让这部作品比之前的改编作品都更客观全面。她以热情的渴望而不是怯懦的崇敬对待这部小说,极力避免亦步亦趋,通过有分寸但关键性的改动,既尊重原著的美感与道德感,同时也超越了原著的时代局限,彰显了原著所蕴藏的超越性力量,为故事找到了一种全新的、向现实敞开的方式。这个故事不再是一个简单甜美的少女故事,而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性生命叙事。
(作者为电影学博士、中国文联电影艺术中心助理研究员) 【编辑:田博群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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